四点水战士

01

恩奇都能看到死亡。
这并不是一件不可能创造出来的奇迹，他本来就从灵魂以外的物质孕育而生，架设的骨架和虚拟的概念在默认的私心之中升腾超脱为不属于人间的物质，他凌驾于概念之上，而死是最粗糙和难估的概念之一。
死亡是世界上最好捕捉的东西，他是一瞬骤降的黑色丝线，捕捉到的瞬间便像最粘人的蛛丝一样缠在了生命体上，他站在一边只看着那黑色的蛛丝震颤地一动，湮灭的灵魂便从倒塌的肉体上挣脱而生，成为虚无缥缈的物质沿着地面的缝隙渗入地府中去。
他懵懂无知地仍旧顺着地缝往下深掘，直到森林之中的沃土都被洞穿，巨大贴合的地骨露了出来，他才震颤般地第一次意识到，死亡是不可追灭的一场离别。
于是他回过身去，将骤死的鹿放进地坑之中，注视着它腐烂成黑色的岩溶。
神妓为他知晓死亡而感到震慑，她看不透这个原初的空壳身上装载的第一个概念为何是死亡如此终结的模块，她也无法逆转生命生长的顺序，将一一块被死亡指染的东西赋予重新由生开始的命运。
“恩奇都，倘若你因此错乱的认知通往悲哀的结局，我将会因为没有在那头鹿死之前到来，悔恨轮回。”
“我不相信，我无法想象我会在知晓死亡之时还义无反顾地前行……我好像不是不懂权衡利弊的东西。”
“你会的。”
她好像寂寞又无奈地低讽了一声，然后将手掌贴到数日前才学会跳动的肋骨。
“你会的，我看见了。”

02

恩奇都从森林中跳脱而出，黑色的死亡如同时不时将要的流星一样日日闪过，他看惯了这含着悲切的天罚，只觉得这只有他能看到的降落是一场奇妙的赌注。
他站在战场的边缘，厮杀纷争之中像是投射湖中的箭矢：
“他会先死。”
“我不信，他会先死。”
“你输定了。”
他得意洋洋，带着胜利者的姿态在王身边忘我地注视着黑线掉落，然而他迷信天罚，不知道人间的王自有他的准则。
金色倒垂的箭矢如同喷溅的流星，从来没有这么快的黑色蛛丝从天而降，它咬着王手中射出来的巨力拉扯着已经成为尸体的肉，一枪射倒在崩裂的城墙之上，剥落的灵魂沿着土堆滑下，和他刚刚才死的赌注兄弟一起滑入了冰冷的地底。
“这是作弊！”
“判定外的规则只有在结局之前才算规则。”
“那这也算是作弊！他明明应该比那个人先……”
“那你又是从哪里来的依据呢？”
“我……”
差一点，他就要落入王织起来的陷阱，回身望的时吉尔伽美什细长的眼就像一条不死的旧蛇，看着他要逼他说出不该漏的神预。
“我就是知道。”
“没有道理没有依据没有筹码地赌注……你以为你真的能骗过我吗？”
“我可以。”
恩奇都无情地笑起来，他将天骤落而下的黑线视作唯一不可以言说的秘密，于是他强硬又无辜，一刻不停地动用他的特权。
“我可以，只要我不说，我在你这里就永远可以。”
“哼，无聊。”

03
此后他竭力地忽略死亡的弥线，然而仿佛命运终折一般他终于看清了降在他身上的这道奇迹的背面，他浑身污血地赤脚在大地上穿过，死亡的线络因为那作恶的野兽变得密如黑夜，向下逃窜丢失的灵魂像是倒挂的河流，死亡遮蔽天空地将整个国度都拢落其中。
他为此付出了赤痛的反噬，他前所未有地因为死而愤怒，因为如同鹿一样的凡人的离去而阵痛，他此时已不是掘地俯视腐尸的神明，也不再是无知作赌的半神。死亡以何等血腥的惩罚逆转了他，将他从高天的概念之上猛拽下来，摔打在空气之中因为无辜者的死去而镇痛哀嚎。
“你会为你的暴行付出代价。”
他站在乌鲁克的城墙上，宛如黎明骤星的滑落，升起了亮白色的星浪。
这是英灵恩奇都坠世的一刻。
他任性而为地脚踩着虚无如浪的死亡，他割裂了神明的法则，归入人间的坟墓，生拉硬拽着将凡人的命运交回他们自定的轨迹。

“您为什么会替我们驱赶神的惩罚？”
“我不知道，你知道吗吉尔？”
“我怎么会知道你在想什么？！”
“行吧，那你就在石板上写，英雄恩奇都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地，保护了乌鲁克的大家。”
恩奇都擦着脸上的血温柔地笑起来，他贴着劫后余生的王国的空气，仿佛是春回归时的一场软雨。
英雄恩奇都自己也不知道地，就这样降落在了地面上。

04

施加在王身上的那一根死亡，比凡人的死要细很多，它就像天空中忽然诞生的一条裂缝一样，无声无息地从天空中降落。
恩奇都睁着眼看了它好久，看着它仿佛迷路和找不到地方一样徘徊，然后停留在他们的头顶彷徨无措。
死原来会因为他们的存在而胆怯万分。
他丢了手上的苹果觉得滑稽万分，而后没有停留地将手掌探出去，探得老高地让那根没有脑子的黑色蛛丝认错了他和王，然后一刻不停地掉落在他的手掌上。
他不知道人的死和他的死有何区别，冰冷和落寞像是潮水一样冲刷他的驱赶，像是要找寻他的灵魂一样一刻不停地在他的身体里流窜。
“别找了，我没有可以去地下的东西……我的一切在这里了。”
他凌驾一切概念之上，灵魂的火焰拢不住他的存在本身，奇迹一样创造出来的身体是他唯一的承载物，而此刻死亡缠上了他让他交还这具躯体。
他别无办法，只能步入消亡。
“要打赌吗？这次肯定是我赢了。”
但你失败的恶果让我不禁细想，一但置入那样决然的未来，只会让我觉得消失是何等可怕和寂寞的惩处。

恩奇都在停止机能的最后一刻，只觉得松懈下来的身体重新融入了土壤，他冷漠而沉浸地终于在死后回归了人间的规则，即使是悲痛和孤寂的悲哀都不能使他从规则中再一次生长而出。
他比生更早地知道了死亡，生命便从始至终地不给予他悲悯，她不给予他灵魂，不给予他归途，不给予他进入只有人死才能踏入的世界。
只有死笼罩着他的一切，带着化沙的躯壳将他的存在抹杀，他是世间第一个真正死掉的生命，第一个因为死的对立而意外活过的物件。


05

“为何要给予无垢的纯物以生的概念，又为何在给予他存在的痕迹和爱意之后抹杀而去？这是何等滑稽又无耻的私心私怨，另人作呕。”
“您在为……为友人悼念吗？”
“我从来不会悼念他的离去，他原本就是凌驾于世间一切概念的东西，我将他拽落的时候就看到了这个世间无法承托他的伟大和无垢，终有一日要将他彻底收回而去……我只是惋惜于，他离开我时竟然这样自私和鲜活，以至于我在那一刻直觉得自己卑微地像是跌下了王座。”
“我觉得我卑微，因为我恍惚以为那一刻我深爱的东西竟然如此像一个人。”
“而我却依旧如此地爱着他。”
好像他的离去是因为这样一个没有意义的惩罚，好像恩奇都离开吉尔伽美什只是因为任何一个故事里，一个王不能爱上一个凡人。
何等滑稽的悲剧。

END

因为那一瞬间英雄曾经降落，所以他有了英灵的概念，但因为英灵作弊般的规则诞生出来的也不是那个过去的恩奇都了，他因为悲壮自私的死才真的完整。

在他逝去的一瞬间他才真的诞生了。